「太古之初,人類的蹤跡尚未出現時,龍族在三塊大陸上早已存續了千餘年的時間。
海爾海姆大陸與米德加爾特大陸兩相連結,極北與極南兩端各是冰寒及火焰兩大龍族的棲地──終年覆雪的霜寒群山,以及熾炎盤據的黑脊山脈;座落於穆斯貝爾大陸東北及東南兩地的龍爪、龍脊山脈則是有著其餘龍類群聚。牠們的生存地域原本遍及三大陸,卻在屬於人類的炊煙升起、國家發展之時逐漸限縮。
散居的龍面臨了大規模討伐,是時牠們遭遇原因不明的疾疫蔓延──染病的龍會一點一滴失去行動力、鱗甲失去光澤、法力流失而終至死亡──面對夾擊的困境牠們選擇退守,回到了遠古時代的棲地休養生息。
但龍族並未因此而衰弱,經歷疫病而倖存的一群隨著世代傳承變得更加茁壯,牠們藉由自身擁有的強大魔法樹立起無敵及不可侵犯的形象,遏止人類進犯,甚而使他們感到畏懼。
龍族盤踞於嚴峻的高山地帶、馭空而行;人類的足跡踏遍平原荒野,建立家園。
在時光流逝的進程中,龍的形象在諸多神話與傳說的渲染下蒙上了神秘的面紗,在詩歌的傳唱之間被描繪地宛如神一般的存在──龍族拍動翅翼所帶起的風可以吹倒大片的森林,龍息一吐能毀滅一個王國的首都──於是人類開始學習敬畏,或是崇拜牠們的力量。建立在三大陸上的國家又以米德加爾特中部的登瓦德神聖帝國為首,以其皇帝為龍族之後的神話建構出以龍為中心的宗教體系。
漸漸地,如此『崇龍』的行為在國境內擁有龍族棲地的國家傳播開來,以登瓦德帝國的制度為基石,發展融合了地方風俗的祭祀方式……」
「你不覺得念這些死板板的東西給小孩子聽太不適合了?」
該說是講得正起勁還是太入迷,阿奇波爾多完全沒有察覺帕蘭達因已經在他身後站了至少有十分鐘之久,直到他往自己的肩膀拍了一記。
「啊,喔…威爾。」坐在木柴堆上的褐髮男人轉過頭去確認站在自己後邊的人的身分。腿上的精裝書本攤開著,阿奇波爾多還興致勃勃地打算繼續他的故事。「我倒覺得還好?你看他們──」
他轉了回來,才發現身邊圍坐著的六個孩子裡,有三個或撐著頭、或靠在同伴身上呼呼大睡。
「──有一半都睡著了。」帕蘭達因冷靜地點出事實。
「…噢。」狀似困窘地搔了搔後腦。他把書闔上並夾在腋下,把其中一個睡著的孩子抱了起來,另一邊還牽著一個,年紀稍大點的就叫他跟好。「看來我還得多練習啊。」
「剛剛那樣根本不是說故事吧?」
帕蘭達因抱起另外兩個,顧著第三個清醒的孩子,在送他們回家的路上和阿奇波爾多邊走邊聊。
「那不然是?」
「念教科書。」
阿奇波爾多挫敗地垂下頭,臉上寫滿了沮喪。
「唉、振作點啊。」帕蘭達因騰不出手安慰對方,只得口頭上表示。「其實也沒那麼差,只是需要多帶點感情。」
「……還有嗎?」
「嗯…情節。」
「再來?」
「用字遣詞。」
「你乾脆點說我技巧太差不就得了。」
他的惱羞成怒引來友人一陣大笑,在日落時分人煙逐漸稀少的街道上顯得格外響亮。阿奇波爾多只能對帕蘭達因的反應回以莫可奈何的微笑。
遠方地平線上殘留一抹灼焰般的橘紅,越往天頂是愈發深沉的紫霞;白日雜沓的馬蹄與人聲於此時已經漸歸於寂靜,倦鳥歸巢,街道兩旁的屋子裡點起溫暖昏黃的燈光,煙囪裡飄出了炊煙。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沿途把六個孩子一一送回家去。
這時天空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間斷的龍吼。
阿奇波爾多忍不住抬起頭,卻失望地發現視野內完全沒有任何一條龍的影子。帕蘭達因這回總算能用恢復自由的手拍拍友人的背,以表安慰。
「真看不出來你對龍會這麼有興趣。」
「我以為這很平常?」阿奇波爾多向對方投以疑惑的視線。
「你會這麼覺得,這正常。」帕蘭達因說道。「雖然這裡是登瓦德……外人看來我們或許對龍有著近乎狂熱的信仰,但實際上並不一定人人都是這樣。」
「…那或許是環境的關係吧。」阿奇波爾多摸了摸下巴,思考片刻後這麼說。
他回憶起那段孤兒院的時光,看見同齡的孩子們總是滿臉期待的望著天空,雖然自己也跟著看了過去,卻不知道該尋找什麼標的物。
『龍啦、龍!』
年幼的阿奇波爾多歪頭看著同伴,皺眉。他知道「龍」是什麼生物,卻不瞭解他們那股興奮從何而來,直到對方受不了每每他講述了大堆關於龍的強大、龍的帥氣,換得始終是一臉茫然的挫敗感,終於在某天塞了本書過來。
「所以是什麼書?」
「一本故事集,裡面收錄了所有有關龍的神話和傳說。」
「讓我猜……」帕蘭達因搔了搔鬍髯,在腦海裡尋找著那個特定的字詞。「啊,該不會是那本…每個人在小時候一定都讀過的──」
「《登瓦德之歌》。」
「對、對,就是這個名字。」帕蘭達因這才想了起來。「所以你就這樣一頭栽進去了,是吧?」
阿奇波爾多攤開雙手,給了對方一個「賓果!」的表情。
「不過以年紀來說,現在這樣確實是熱中過了頭。」
「我可以理解那種心情……喔,到了哪。」帕蘭達因從思考中回神,小跑步上了自家門前的階梯。「如果你真的很想親眼看看,也許可以去酒館打聽地點。」
「喔?有人見過?」聽到了這個消息,阿奇波爾多眼睛一亮。
「近距離呢。」
「那再好不過了。」他咧開了笑容。「謝啦,威爾。」
「別謝,要順便吃個晚飯再走嗎?」帕蘭達因推開門,突然想起了正好是晚餐時間,便又折回來問。
「沒關係,今天不了。」阿奇波爾多擺了擺手。「我和謝菈打聲招呼就離開。」
***
約爾金(Yolkiin)飛行於籠罩著陰霾的山巒之間。天空中聚集濃重而望不見邊際的雨雲,枝狀閃電間斷地出現又消逝,伴隨著雲間隱隱滾動的雷聲。雨勢由遠方而來,逼近牠身後,速度之快它幾乎要觸及了龍尾的末端。
灰霧群山因雨日經年而少有龍類棲息,濕氣不單是令牠們飛翔困難,也不易保持鱗甲的乾燥。屬於火焰一族的龍對此類氣候並無好感,或許還帶了些許厭惡;讓傾盆大雨直接澆灌在頭頂上、噴火不成反嗆了自己滿嘴焦煙的窘境遇過一次就夠了,所以早在雨珠能夠滴落在黑得發亮的甲皮上之前,牠穩定拍動幾乎寬及兩座山頭的雙翼,向前疾飛,將雲雨帶遠遠甩在後頭。
越過灰霧群山的峰頂,熟悉的氣息立刻充滿了鼻腔:乾燥,舒適,還帶了點焦味。牠深吸一口氣,把屬於海爾海姆大陸的雨腥味驅離嗅覺,吐氣,順勢放出一聲吼叫,山谷間餘音迴盪。牠緊接著振翅,吹散了回音,只留下途經之處滿耳的陣風咆嘯。
黑脊山脈遠觀確如其名,是一片漆黑如墨,人們以它呈現的顏色及聚居該處的火焰龍族命名,也間接賦予了它在人們心中焦土遍野的印象。深色的山嶺間零散分布著石造的尖拱,在那些拱頂的後方──也就是靠近山頂的位置──都有著外型相似的祭壇;它們依著山勢而建,較為平緩的山峰地勢提供了陡峻山坡所沒有的大片腹地,讓神廟群的範圍得以擴大,建物的種類亦較那些位於險惡山勢上的要來得多樣。
黑色巨龍在牠平時休憩的拱頂拍動翅膀緩衝降落的速度,強而有力的後肢牢牢抓住拱心石的上端,並將膜翅貼近身體收合。牠昂起頭顱四顧左右,祭壇周圍不見任何人影,除了逐漸遠去的鳥雀鳴叫以及自己噴吐的鼻息以外再沒有其他活物的聲響。
這下倒樂得輕鬆,心想著待會兒自己睡上一覺應該也不會有人來打擾才是,不過在那之前……
約爾金飛下尖拱,藉著兩邊翅骨與後肢著地爬行,伸長脖子用鼻尖探了探黑曜石祭壇上反射著夕陽餘暉的銀器,兩相碰撞起來清脆悅耳。
牠滿意地哼聲,低下了頭蜷縮起來,身型由四朗格(約八公尺)的高度漸漸變矮,身上覆著的黑鱗一片片轉化為光滑的小麥色皮膚,撐起翼膜的粗長指骨、臂膀亦漸次縮細,尖爪消失無蹤,變得看似沒那麼駭人的利牙仍舊保有它的威脅性。
現在的「他」外表幾乎與人類毫無二致,僅有額際叉出的紅黑色尖角能最為直接地辨別身分。約爾金伸出寬度合宜的手掌,毫無窒礙地拿起擺在祭壇上做為貢品的銀器與銀飾,細細把玩,時而入迷地盯著銀光閃爍。
他對這次進貢的銀器純度感到相當滿意。拿在手上翻來覆去,海藍色的眼珠子跟隨每一道蜿蜒淺刻於金屬表面的雕飾來回遊走,指腹撫過上頭的每一個凹凸,細細描繪著,直到太陽完全西沉,夜幕籠罩,他才使用魔法把那些飾品收起來。
***
天上飄起了細雪。
里斯裹實了身上的斗篷,寒冷的氣候讓他不由得縮緊了肩膀,兩手夾在脅下取暖,吐息之間水氣在鼻尖凝結為白霧散去。每一次的呼吸都伴隨著清晰的血腥味,連同冷冽的空氣刺激著鼻腔,他蹙起了短眉,嘗試了幾次卻發現濃烈的鐵鏽味揮之不去。
他低聲咒罵,繼續往森林走去。兩匹棕馬就繫在針葉林的邊緣,發現其中一個主人靠近時,牠們湊過去推了推他的頭側。
「唉、安份點啊。」里斯偏過頭躲開。雖說日子久了,騎習慣之後已經不再厭惡這種動物,里斯現在卻沒有閒情逸致回應牠們親暱的表現。他解開兩匹馬背上的行李,輕拍牠們的頸邊後便轉身離開,但才走了幾步路,背後突然傳來了長聲嘶鳴。
里斯的兩肩垮了下來,轉回了頭,只見兩匹馬晃了晃腦袋,又嘶了一聲。他掩不住寫了滿臉的無奈,卻還是掉頭回去解了牠們的韁繩牽著走。
「就到這裡,夠近了吧?」里斯指了指不遠處的山洞,把牠們繫在距離幾個朗格的樹邊,說道。也不知道牠們是否理解了自己的意思,里斯沒再多管,逕自走進了洞穴。
山洞並不深,從入口便看得見洞底生著火堆,光源搖晃著在石壁上映出了明暗,以及一旁躺臥的人影。里斯在火堆邊放下行李,翻出了幾捲繃帶和裝著藥膏的灰褐色陶罐,在阿奇波爾多身邊坐了下來。先是確認對方睡熟了,才開始替他處理傷口。他小心翼翼地割開為了止血而臨時從斗篷一角撕下來的布料,再拿塊乾淨的用皮袋裡的水稍微打溼,擦拭著分布在胸口以及上臂的血污。
打開陶罐時,濃烈而刺鼻的氣味立刻撲鼻而來,但里斯眉頭皺也沒皺,挖了些膏藥輕輕塗抹在傷口上。也許是因為氣味強烈,或是接觸到創口時產生的疼痛,阿奇波爾多含糊地呻吟,似乎有轉醒的跡象。里斯從對方傷勢較輕的右側環過手臂撐起他的上身,纏捲了繃帶、固定之後才讓他回復為臥姿。他替所有的傷口都換上了新的繃帶後,從行李袋拿出了毯子蓋在阿奇波爾多身上。
火堆燃燒著,間雜著細小的劈啪聲。
四周一片靜寂。
半個時辰前迴盪於山間的龍吼已經消逝,在人類耳裡只是普通的吼叫,里斯聽來卻是一聲聲控訴。
「背叛」、「同類相殘」。
當阿奇波爾多因為閃避不及而受傷倒下,在那一念之間里斯可以選擇出手相救或無動於衷,但在能夠決定前,他的身體已經做出了動作。
他衝上前去,以堅實的火牆硬是吃下了霜龍的冰柱。他清楚看見了那隻龍眼裡的驚愕轉變為憤怒──對於他出手幫助人類的憤怒──牠怒吼著,振翅再次攻擊,里斯一一擋下,卻沒有打算置之於死地。但在一來一往之間,對方的攻擊愈發兇狠讓里斯無路可退,而就在牠逼得里斯不得不痛下殺手的那刻,阿奇波爾多的子彈打碎了牠的防禦,貫穿因為發動攻擊而暴露出來、位在咽喉的弱點。
他為了阻止獵龍而踏上旅途,卻和獵龍人一同行動,這聽來非常不合理,但里斯知道自己的初衷並未有一絲一毫的改變。他和阿奇波爾多一起旅行,是因為單靠里斯自己絕對無法獲得大量的情報。而與對方相處的日子久了,發現他不曾做出任何褻瀆屍體的行為──和所有他見過的獵龍人截然不同──這點讓里斯對他產生了興趣。
雖然里斯從不介入對方屠龍的過程,但看著自己的同類一個個死亡,煩悶侵蝕他分辨是非的理智──即使是他們攻擊人類村莊而有錯在先,但那絕不能純粹以對錯論斷。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真正面對同族的指控。
茫然,無所適從。
他挪到石壁邊坐著,背部一貼上牆面,濃濃的疲倦浪潮立刻沖刷過來。但里斯才闔上眼睛不過幾秒,又猛然睜開,他趕緊拍了拍臉以保持清醒。
不能睡,至少現在還不行。
經過方才的戰鬥,法力流失了大半,維持人型的耗用量相當逼近上限,突然的意外更是雪上加霜,而回復法力需要長時間的睡眠,但眼下的情況根本不允許他這麼做。
好冷。
里斯盯著火堆,同樣的念頭不斷閃過腦海。他伸手靠近搖曳的橘紅火光,讓其晃動的尖端輕輕掃過掌心,對他而言那不過是撓癢的程度,龍火的溫度要比普通火堆來得強多了。除了他屬於火焰龍族這點便足以解釋他為何不會受到灼傷,再來便是他的真名。
約爾金,在他們的語言裡,意思是「於火而生」。
《CWT34 待續》